周勃等汉初功臣诛杀诸吕,拨乱反正,废汉少帝刘弘而立代王刘恒为帝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位刘恒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老实可欺,相反,在他和善温柔的外表之下,隐藏者巧妙的政治艺术与高明的帝王心术,他能在一片春风化雨之中,巧施暗手,闲庭信步之间,便能抹杀威胁、收拢权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所以,功臣集团退缩了,右丞相周勃率先主动请辞回家养老,只留老谋深算的陈平一人担任丞相,与汉文帝刘恒周旋。
然而,陈平身为三朝老臣,此时年纪也很大了,没几个月后便因病去世,他是平平安安的寿终正寝了,却把所有麻烦丢给了周勃。文帝于是把周勃又请了回来,继续担任丞相。
陈平是功臣集团的第一智囊,周勃最可依靠的政治盟友,他的死对功臣集团势力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然而周勃心内虽然害怕,却又不得不回到朝廷主事,因为文帝在陈平死后这段空隙,竟然接连提拔了袁盎、吴公、贾谊、晁错、公孙弘等政坛新星,这些人初生牛犊、生气勃勃,非常能搞事情,特别是时任太中大夫的洛阳天才儒士、大学者贾谊,此时年仅二十二岁,却名扬四海、才华横溢、意气昂扬,他到朝廷才一年就被越级提拔为太中大夫(秩比千石,掌议论),并提出了诸多新政,这些新政直指汉初功臣集团之利益,列侯功臣们气急败坏,于是一个个都去求周勃出山来搞定这些小毛猴子,不然大家的日子,可真就过不下去了。
原来,贾谊新政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让那些在朝廷中没有官职的列侯们回自己的封地去,那些有官职一时走不开的,也必须派自己的太子去,免得这么多侯老爷待在长安多生事端。文帝一听,对这新政真是太受用了,想当初,诸吕能被轻易平定,就是因为列侯们在长安可轻易串联结党,这股政治力量实在太强大太可怕了,足与皇权抗衡,所以必须将他们驱离长安政治中心,予以分割、削弱、化整为零,以便于朝廷管理与控制;同时也可腾出位置,给文帝起用的新人让位。
当然,在官方语言中,刘恒说让列侯们回封地,为的是减少转运物资之费。当然这也很好笑,汉初迁了上万强宗豪右到长安三辅,他们耗的粮食难道会比百来个列侯少?
不过很可惜,刘恒想的很美,说的也冠冕堂皇,但在实施过程中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你想,这世上谁舍得离开首都这个花花世界与权力核心,跑去偏远的乡下当土财主呢?特别是被封在南方或者边塞地区的人,他们都一个头三个大:北方边塞临近匈奴,又冷又危险;南方地区则条件更艰苦,又是瘴气又是蛇虫鼠蚁的,列侯老爷们恐怕没去几天就得西登极乐了;所以汉文帝三令五申催促大家走人,老爷们就是死不肯挪窝,并且推出周勃来带头阻挠新政。周勃也不想自己儿子去绛县吃黄土,且又听说文帝还准备破格提拔这小毛猴子成为公卿,担任国家级领导干部,这可成何体统!于是他天天领着颖阴侯太尉灌婴、御史大夫冯敬、东阳侯张相如等一帮老家伙在文帝面前闹,说贾谊“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乱事。”搞得文帝不堪其扰,同时也对周勃忍耐到了极点,于是他决定以一子换一子,以牺牲贾谊为代价,扳倒周勃这个大绊脚石。
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12月,文帝下诏:“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将周勃再次免相,要他带头回封地。周勃在朝中资历最老、威望最高,他都去封地了,谁还敢不去?
当然,为了平息众怒,安抚周勃这些列侯功臣,文帝同时将贾谊贬去做了长沙王吴差的太傅,长沙国处汉朝南方最偏远、也最穷最差的蛮荒之地(才二万五千户,封邑比周勃也大不了多少),所以贾谊看似升官,其实相当于被流放了。
在这种情况下,周勃也觉得自己该认命了,文帝经这几年经营,羽翼已然丰满,而老一辈的功臣们则大势已去,或许,大汉真的已经是那些年轻的儒生和文法吏的天下了,他们这些老家伙迟早得被清洗、抛弃,丢到街上喂狗。
周勃拿着诏书,感慨万千,罢罢罢,他这一生戎马倥偬、政坛浮沉,原来无非一场大梦而已,再待下去,恐怕小命不保。算了,走吧,回绛县去吃土去吧!于是长安一下子变成了六月份的大学校园,吃散伙饭啊,送别啊,城内的酒楼茶肆,城外的长亭古道,都是日日爆满,这一群共同战斗了半辈子的老头子老战友们依依惜别抱头痛哭,此一别,今生散落天涯,再难相见了!
为了平息列侯们的怨气,文帝让周勃的好友、太尉灌婴接替周勃的相位,并取消了灌婴原任的太尉一职,而将太尉的职权一并交给灌婴;灌婴成为了功臣集团的新领袖,直到一年多后去世。
周勃狼狈回到封地后,命是保住了,不过从此却落下了后遗症。确切的说,是在极度恐慌与压力下造成的疑心病、强迫症。
可怜的周勃,开始疑神疑鬼,总是担心汉文帝会派人来杀他,经常深更半夜被吓醒。
不要以为这是杞人忧天。汉朝是有杀功臣的优良传统的,当年韩信无兵无权,只因功劳太大威望太著军事能力太优秀,刘邦和吕后照样只能杀了他以绝后患。况且,周勃从前也曾在极度逆境之下勇夺吕氏军权,表现了崇高的军中威望,实在是令人很担心,如果不是刘恒为人还算仁厚,早就下狠心除掉他了,容忍到现在已是奇迹。
按照当时的规定,周勃虽名为绛侯,但只是衣食租税,其封邑绛县还得归所在郡河东郡管辖,故郡守与郡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来巡视一番,对属县列侯例行检查与监视,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周勃年老智昏,风声鹤唳,总怀疑这些官儿都是皇帝派来收拾他的,特别是河东郡守季布,那可是当年项羽手下一员大将,更是曾多次打败刘邦的猛人,收拾自己这个老头子还不跟玩儿似的,周勃又想起韩信、彭越的悲惨遭遇,刘邦、吕后连骗带杀的狠毒手段,不由越想越怕,于是每次都采取最高级别安保,全副武装迎客,还命家丁们手执兵器在旁警戒,让一群官老爷们在刀光剑影中喝酒聊天,搞得季布哭笑不得,还以为周勃无法忘怀激情燃烧的岁月,要给大家搞点爱国主义革命传统教育。只是搞的这么扯,也实在有点夸张,我季布又不是吓大的!
其实,文帝对周勃也确实不放心,所以除河东当地官员外,他还经常派朝廷的密探偷偷去“看望”周勃,多看几次就看出猫腻来了,于是一纸上奏摆在了文帝的案前,说周勃一家子成天披甲执锐,八成是想造反。
刘恒其实并不相信周勃敢造反,但不想造反干嘛武装待客呢?这不是神经病吗?刘恒心想,管你有病没病,先派季布抓了你再说,有病治病,没病杀人。
季布不敢违旨,于是带了几百兵卒,来到绛县,一声令下,将绛侯府团团围住,然后入内宣读诏书。或许,这样的情景在周勃的噩梦里已出现过千百回,今天终于算是梦想成真了,而到此时周勃才发现自己很愚蠢,武装待客有啥用,难道真的还能拒捕不成?于是只得脱了盔甲,丢了兵器,白白被军士捆起,上了囚车,解到长安,笑死人也。
可怜周勃,三代老臣,一纸诉状就被投入大狱,文帝还不亲自审,直接交给廷尉吴公负责,吴公此人比较滑头,他不想管这麻烦事儿,于是又奏请文帝将案子推给了长安狱。
堂堂列侯谋反大案,竟然随便就交给地方司法部门审理,文帝这显然是想借此整治周勃,以震慑张苍、柴武、张相如、申屠嘉等汉初功臣集团的残余势力。狱吏乃心领神会,对周勃百般凌辱,私刑自然是少不了的。周勃先前也想替自己辩白,可是心里太害怕,又生性木纳,笨嘴拙舌,结果没说两句又是一顿毒打,周勃无语了,再弄下去,没神经病也真成神经病了。
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伴狱吏才真惨呢,狱吏不发威,你还当它是波斯猫啊!
可是有人说了,这不通,想那周勃打了一辈子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当年吕氏那么嚣张,周勃照样冲营夺军,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怎么如今竟连区区一帮狱吏,都能把他整的惨兮兮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当年的周勃,背后站着一个庞大的汉初功臣集团;而如今陈平、灌婴等老伙伴皆已去世,他亦不过一失势的糟老头子罢了;倒是狱吏的背后,站着一个正满脸阴笑的文帝,文帝其实不想杀人,他只想整整周勃这个当年一呼百应的功臣领袖,以此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与威信。
当然,如果周勃不够“机灵”,肯定还是死路一条。
还好,周勃没有真的变成神经病,反倒还挺“机灵”,至少比他儿子周亚夫“机灵”多了。
周勃刚开始很害怕,入狱十几天,皇帝的面都没见着,自己已经受尽凌辱,谁知道哪天不小心一个“躲猫猫”,自己就得半路去见汉高祖了。但后来他终于渐渐看清楚了形势,于是想了个绝招,竟偷偷送信出去,让人带来千金巨款,全部贿赂给了狱吏。
自古以来狱吏折辱犯人,可并不光为了显威风和过SM的瘾,更重要的还是索贿。要想少受点磨难,拿钱来。管你是谁,进了这里,就归我管,铁公鸡也要留根毛下来。一毛不拔搞死你,搞成死鸡很容易;多拔几毛供起你,供成神仙都可以。五代时有一个名叫申贵的眉州刺史,就曾公开指着监狱的大门说,这是我家的钱穴。真有市场经济的头脑。
果然,狱吏看到这么多黄灿灿的硬通货,嘴巴都笑歪了:还是整大官好啊!以前整些小民,整上天了也赚不了几千钱,人家周勃一出手,就是万倍于屁民的上千斤黄金,好阔气,好爽,这笔生意接下来,子孙几代人都不用奋斗了!
于是,狱吏立刻从凶神恶煞的魔鬼变成了慈祥可掬的菩萨,以大臣之礼待周勃,将他请到上等牢房,照顾的无微不至。
瞧瞧,翻脸比翻书还快,这就是钱可通神,何况狱吏。
结果等到再次审讯的时候,狱吏就悄悄在记录口供用的木简背面写了五个字“以公主为证。”暗示周勃脱身之道。
原来,汉文帝与周勃本是亲家,他的女儿作为政治婚联姻嫁给了周勃的世子周胜之,小两口都住在周勃的绛侯府,只要公主肯站出作证来说周勃没谋反,到皇帝老爹跟前哭哭啼啼闹一闹,事情不就解决了?
周勃赶紧写信给儿子和儿媳妇,叫他们来长安救命,同时吩咐,把当年文帝赏赐给他的五千斤黄金,全部送给国舅爷薄昭,让他也帮忙求情,双管齐下,借财消灾,保命第一。
于是,营救行动正式展开,公主出庭作证,周胜之花钱打通上下,亲属总动员,重点先将薄昭搞定,则一切好办。
薄昭推辞了两下,欣然收下周胜之的大礼,却按兵不动,直到案子紧要关头,这才进宫找到姐姐薄太后,为周勃求情。薄太后本来也不相信周勃谋反的事,又听说哥哥收了人家这么重的礼,更想起当初多亏周勃自己母子才得以显贵,不由越想越觉得义愤填膺,当即命令:“把刘恒那个不孝子给我叫来!”
文帝莫名其妙,赶紧前来拜见。太后看皇帝还没事人儿一般,大感愤慨,乃一把揪下自己的头巾,砸到皇帝脸上,发飙道:“绛侯握皇帝玺,统率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倒想谋反,岂有此理?”
本来公主已经出庭作证了,狱吏也送上了对周勃有利的供词,文帝整人整的差不多,也觉得该收手了,于是欣然卖了个面子给太后,借坡下驴谢罪道:“刑官已验问明白,正待出之。”
太后没好气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出之吧,麻利儿的。”
文帝赶紧派人持符节到长安大狱,将周勃无罪释放。
从狱中出来重见天日,周勃只觉阵阵酸楚涌上心头,忍不住对着夕阳喟然自叹:“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一代赫赫名将,千军万马如等闲,却敌不过区区一帮狱吏!英雄末路,真堪堕泪!其实自古除了宫廷,最阴暗最不讲理的地方就是监狱,虽然汉文一朝政治还算清明,但暗处毕竟是暗处,哪个时代都亮不了。
而经此巨变后,周勃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自觉颜面扫地、志气颓唐,从此深自谦抑,夹起尾巴做人,八年之后(公元前169年),窝囊而死。
周勃这一生,真的很窝囊,尤其晚年,简直窝囊的不像个名将,见郡守色厉内荏,见狱吏如鼠遇猫,以至贿赂脱身,默默而死,窝囊到了顶点。总结他这个人,军事才能中上,政治能力偏下,人品中等,但偏鄙俗,得势则逞强跋扈,失势则畏畏缩缩,遇利则杀伐决断,无利则随波逐流,无非皇权下的一条功狗而已,不足为道。他最终晚节不保,可怜很是可怜,但我对他的同情十分有限。
而正是如此,则更可见周勃之子周亚夫人格之可贵。周亚夫生于公元前199年,他从青少年时期就见证了父亲在拥立文帝后从人生巅峰一路被打压而跌落尘埃的整个过程,但他依然不改一颗赤心,不阿皇权,不媚君王,不逢迎、不偏私,其独立人格贯彻人生之始终,这才是中国人的脊梁,迎风傲立,铁骨铮铮。